
【微博搬家】写于2020年5月7日
【笔者按】与数字平台相关的版权问题,究其本身就是政府、平台、版权人与用户四方之间的“权力游戏”。在这个“游戏(GAME,亦可译作博弈)”中,四方都试图选择对己方最有利的措施(如立法(如合理使用、避风港等)、自治规制、维权、投诉、补偿以及许可等等),但根据著名的“囚徒困境(prisoner's delimma)“——个人的最佳选择并非团体的最佳选择,当下上述四方中任何一方单独做出的举动都有可能是对己方有利,但对其他三方不利的行为。当然,这种四方的”博弈“不可能仅是单次的,所以在多次的”囚徒困境“的博弈情况下,可能出现”纳什平衡“向”帕累托最优“的趋势。虽然,笔者认为”帕累托最优“的结果可能在较长时间内难以实现,但以某种”动态(dynamic)“的方式从一定程度上去实现倒是有一定可能。但这都要从这些四方的”博弈“是从何种”叙事(narrative)”的角度去展开的这个角度,去细致的分析。此种分析一般需要的是一种从”具象“到”抽象“的推导过程。事实上,自1998年美国数字千禧版权法(DMCA)颁布以来的二十几年件,在数字平台的实践积累,足以撑起上述这种法经济学意义上的归纳推理研究方法,而这种研究可能是当前在平台背景下,去理解和解释诸如”价值差(value gap)“、”言论自由(free speech)“或”寒蝉效应(chilling effect)“等”叙事“的唯一方法。
(对于“叙事”的来源,可阅笔者最近在读的:【美】罗伯特·希勒著,《叙事经济学》【M】,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年4月第1版)。
以下文章于五月十五日在《华尔街日报》科技专栏刊载,主要针对虚假权利人在平台中“滥用”投诉规制(基于DMCA中的避风港制度)的问题。一般大多数人认为,避风港目的是在保护权利人的合法版权或使中间服务商(平台)规避侵权责任,但从本文中可见,原来避风港制度中的通知机制(投诉)也可能成为“权利人”(可能是假权利人)某种“不正当的工具”,从而影响整场“博弈”的结果。虽然,对于DMCA通知删除规则的滥用早有研究和资料存世(详见EFF“羞耻堂”和Disruptive Competiton Project的相关文章),但像《华尔街日报》这样的主流媒体上对该主题的深入报道确实鲜见。故译此文,以便阅览。
原文名称为:“Google Hides News, Tricked by Fake Claims —— Dubious copyright complaints citing 1998 law led the search giant to make unfavorable articles vanish”。作者是Andrea Fuller, Kirsten Grind和 Joe Palazzolo。
译文如下:
一次Google搜索可以找到一篇新闻报道,内容涉及一名被控强奸幼童未遂的男子,或是另一名涉嫌欺诈的人,或者是面临腐败指控的一名乌克兰政客。 在今年三月使用谷歌搜索某些关键字时,会发现一篇文章,详细介绍了两名感染新冠病毒的英国游客在越南的活动,并警告其他访问同一地方的游客采取预防措施。
但是,在一段时间后,上述的新闻都在谷歌搜索中消失了。
在《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近期的一项调查中发现,在收到要求清除链接的正式请求(request)后,谷歌会停止在其搜索引擎中列出上述新闻。
《华尔街日报》发现了数百个实例,其中的个人或公司通常使用明显是假的身份,导致Alphabet Inc.(谷歌的母公司)删除了这些所谓“不利”的文章和博客文章的链接。而这些文章通常都是指控美国和国外定罪的罪犯,或者外国官员和商人的不法行为。
《华尔街日报》在分析自2011年以来发送给Google的超过40亿个链接中的信息后,发现要求Google删除文章的大多数投诉都是以版权为由,而根据该报判断其中许多似乎是虚假的。
当然,Google这样的系统设置是符合《数字千年版权法案》(DMCA)。 1998年的法律赋予高科技公司豁免版权案件中主张的权利,即它们在受到警告(通知)后迅速删除受版权保护的材料(作品)即可。
向Google提出删除要求通常是来自媒体公司,这些公司合法地要求从搜索结果中删除电影或专辑的盗版副本。 包括《日刊》在内的出版商和新闻媒体也已要求Google清理涉嫌侵权的Google能搜索到的资料。

(图1. 根据谷歌透明度报告上的数据,删除通知在2016年达到高峰,其原因是当时媒体公司对涉及侵权内容孜孜不倦的追击)
但是,《华尔街日报》发现,有些请求似乎来自人们以非预期(不合理或不合法)的方式欺骗该系统,导致Google(错误地)删除了合法内容。
当科罗拉多州的男子达克·斯蒂尔特(Dak Steiert)于2018年面临州法院关于经营一家假律师行的指控时,他向Google发送了一系列针对博客的版权声明以及讨论该案的律师事务所网站,声称他们抄袭了Steiert先生自己的网站。 《华尔街日报》经过调查确定事实并非如Steiert所言,但Google还是从搜索引擎中删除了这些页面。而就在去年,未回应置评请求的Steiert先生在科罗拉多州法院对他的业务中一项虚假广告控诉中认罪,科罗拉多最高法院进而结束了他的执业。在《华尔街日刊》将案件标记给Google之前,该文章一直在Google搜索中不可见,在收到标记后Google方才恢复了链接。
事实上,作为一个垄断市场的现象级搜索引擎,当Google删除其搜索引擎中文章的链接时,这通常就等同于从互联网上删除该链接,即使该文章可能仍存在于流量很少的网站上,但是对大部分搜索者而言将看不到该文章的任何痕迹。
谷歌前律师、现任斯坦福大学网络政策中心程序主任达芙妮·凯勒说:“如果人们能够操纵看门人使重要的合法信息消失,那么这事情就大条了。”Google发言人拉拉·莱文表示,Google现在不需要依靠人工审核的技术,已经使审核请求的大部分流程实现了自动化,从而实现了大规模移除。
而后,她说,在《华尔街日报》与谷歌分享其上述误删被发现之后,该公司进行了内部审查,并恢复了超过52000个链接,并确定它们已被不当删除。谷歌表示,其审查已确定了100多名新的滥用通知提交者,但谷歌拒绝提供具体信息。莱文女士说,谷歌“希望在使权利人轻松,高效地举报侵权内容的同时,还与保护网络上的言论自由之间取得平衡,”并补充说,“有不良行为者企图滥用该系统”,而Google一直致力于打击此类滥用行为。
伪造通知的迹象
通过谷歌公司的在线门户网站提出版权投诉的用户必须选中一个”真实表意(非伪证,penalty of perjury)“的复选框,表明自身为真实版权拥有者或被授权代表所有者行事。随后, 用户就可以通过门户网站提交指向侵权材料和受版权保护作品的链接。
通过Google搜索信誉管理器(reputation managers ),可以找到声称能够从包括Google在内的流行搜索引擎中删除负面内容的公司,尽管通常Google仅删除涉嫌侵犯版权的链接或遵守其他相关法律。
《华尔街日报》通过审查Google与哈佛大学研究人员共享的版权删除通知的电子记录,深入了解了通知删除要求的世界。 《华尔街日报》通过Google在“透明度报告(transparency report)”中定期发布的单独数据交叉引用了这些请求,该报告公开了是否批准了每个请求。
然后,《华尔街日报》审查了数千个此类潜在伪造的删除请求,分别检查了那些提及的抄袭新闻报道,Yelp等知名网站页面上的版权侵权行为,或包含其他可能合法但可被《华尔街日报》发现的特征(但在可疑的投诉中是很常见的)。通过仔细检查发件人的信息,《华尔街日报》发现了虚假投诉的一些迹象:无法确认的人名;发件人从互联网上盗用了他人的照片;声称遭到侵犯的博客只有几篇文章;以及虚假的声称与合法出版物有联系。
此外,《华尔街日报》还采访了数十名提出删除要求或受到删除要求的人,以及现任和前任Google员工。
Google的恢复工作包括将《华尔街日报》标记为可疑的400多个链接删除,包括本文中的所有示例。谷歌表示,它还恢复了追踪到许多相同发件人的数千个其他类似通知要求。
追溯起来,金融新闻网站Benzinga成为了欺骗Google的一个常见受害者。那些企图欺骗Google隐藏某个网页的人,一般会先找到一个流量很少的博客,并从合法网页中发布相关内容的副本。在抄袭该帖子后,申诉人将向Google发出电子通知,称该原本合法的文章侵犯了其版权。
Benzinga的执行编辑Jason Shubnell说,其网站在2015年8月发表了一篇关于公开上市的公司——Amira Nature Foods Ltd.——财务困难的文章之后,Benzinga开始收到电子邮件要求将其删除。这封电子邮件来自三个不同的名字,包括《华尔街日报》评论过的一封电子邮件的副本,其中有一位里查·帕里克(Richa Parikh)写道,阿米拉(Amira)文章“在破坏我们的在线声誉”,并愿意向本辛加(Bingsinga)支付费用以将其删除。
Benzinga几乎忽略了该电子邮件。但在 2018年,在收到一个自称是CNN拥有版权的博客投诉后,Google从搜索结果中删除了Benzinga的故事。 Shubnell先生说,在《华尔街日报》与之联系之前,Benzinga一直不知道Google删除了该文章,并补充说:“文章的实际内容没有错。”
原文作者阿米拉(Amira)没有回应置评请求。作为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 Inc.)Warner Media的子公司的CNN表示:“一旦发现不良行为者或虚假网站,我们的法律团队就会迅速采取行动。”
这种回溯的方式似乎还欺骗了Google用Covid-19清除有关两个英国人的文章。这个文章故事出现在3月9日的越南政府附属新闻网站上,注明了该两位游客到访的旅馆、酒吧和饭店,并敦促光顾这些地方的读者采取预防措施。随后,就有一个名为Long Hoang的人提出投诉通知,该指控称该文章侵犯了一个博客中于2019年10月20发布的文章的版权,即使该文创作于上述英国人到访的四个多月前。所以,谷歌就删除了该越南语文章的搜索链接。事实上,该博客仅包含8个帖子,所有帖子均向Google提出了版权投诉。而该投诉中,投诉人和新闻网站均没有回复谷歌的询问。
《华尔街日报》的相关调查在5月份引起了谷歌的关注后,谷歌恢复了上述链接,并提供了该投诉人与其他滥用提交者有关的其他100多个链接。
投诉的洪流
谷歌现任和前任员工表示,谷歌一直在努力能应付如此海量的投诉。 根据Google与哈佛大学伯克曼·克莱因(Berkman Klein)互联网与社会研究中心共享的数据,在2002年至2010年期间,Google在网络搜索和其他几个平台上收到的版权投诉少于100,000页。但是现在,Google每天就要平均处理超过一百万个请求。

(图2. 该图是由《华尔街日报》根据上述Google与哈佛大学伯克曼·克莱因(Berkman Klein)互联网与社会研究中心共享的数据的中得出的”投诉人滥用DMCA避风港制度的具体情况“)
Google网站表示,收到版权要求后,其团队会“仔细审查”其完整性和其他问题。现任和前雇员表示,Google在全球范围内只有大约100名工人在审查请求,并且很大程度上依靠其自动化系统来清除虚假请求。
谷歌的透明度报告显示,2019年,谷歌删除了搜索目录中2.4亿个链接中被标记为侵犯版权的链接中的近80%。该报告显示,代表媒体公司提交请求删除数亿个URL的反盗版公司位列DMCA的最大请求者之列。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法学教授詹妮弗·厄本(Jennifer Urban)和她的同事在2017年发现,对Google的移除要求中多达三分之一提出的主张可能不会在法庭上站得住脚。(笔者注:该报告是对于研究通知-删除规则的小友极为重要实证资料,线上免费,自行搜索)
谷歌的莱文女士说,除了其自动系统外,该公司还依靠经常被侵犯其著作权的版权拥有者来举报问题。她说,通过DMCA流程报告的链接数量已从2016年的峰值下降,而且许多要求都是针对Google尚未分类的网站。
莱文女士说,谷歌的算法(algorithm)还考虑了投诉方提出的请求数量:如果一个网站收到大量有效的移除通知,则该网站的整体被搜索到结果可能会被降低。
另外,《华尔街日报》发现了其他十多个案例,其中所谓的媒体渠道(例如《北极时报》和《棕榈谷先驱报》)使Google删除了当地著名新闻网站和其他近年来涉嫌不当行为的页面上的链接。而这些“因侵权而被删除”剩下的唯一痕迹就是在谷歌搜索屏幕底部的通知——表明某些内容由于侵犯版权而被删除。
犹如,谷歌删除的文章包括一篇大约十年前的报纸文章,内容涉及一名西雅图地区的男子,该男子涉嫌强奸未成年人,据称他试图在网上征求与未成年人的性行为。谷歌还删除了关于一位前在线大学院长的丑闻文章,该院长因涉嫌借贷带有被盗社会保障号的联邦学生贷款而面临刑事指控。而上述两人均未回应置评请求。
谷歌的莱文女士说:“绝大多数DMCA删除要求都来自具有公信力且无滥用删除通知记录的记者。”
虽然,法律并不需要搜索引擎通知被投诉人其删除目标,但Yelp等某些网站表示,Google在清理内容时也通常会提请他们的注意。莱文女士说,该公司向在其“搜索控制台(search console)”(与Google建立联系的工具)中注册的网站所有者会发送其内容被移除的通知。

(图3. 数据来源于Urban等著2017年的报告。该图显示的是2013年5月1日至10月31日的谷歌收到的所有删除通知中对投诉人行业的分类。不可否认的是,有些投诉人并非来自一个单一的行业,可能是复合的)
《华尔街日报》发现至少有一个案例,其中Google拒绝回覆一名抱怨欺诈性删除请求的博客作者的帖子。这项申诉针对她的职位是针对一家面临监管审查的投资公司。 在经《华尔街日报》指出后,该博文是Google随后恢复的博文之一。(笔者注:可见海量的通知,以及后续的反通知,谷歌这样的巨型平台都无法一一回应,何况其他较小的平台呢?所以,“通知-删除-反通知-恢复”这个程序本身的可行性是可疑的)
俄文(外文)因素
《华尔街日刊》还发现了一系列有关乌克兰知名官员的文章的删除要求。 该报发现,在要求者声称文章从博客平台Medium和LiveJournal删除后,Google删除了数十条指向重要俄语帖子的链接,这些帖子对乌克兰国会议员、所谓的暴民成员以及其他政府官员和商人均不利。
LiveJournal的几个帐户使用的名称和照片表示与博客无关。一个LiveJournal帐户错误地声称是《新闻周刊》的俄文版,并包含该杂志的徽标。在《华尔街日报》指出之后,《新闻周刊》首席执行官德普拉格(Dev Pragad)称该帐户为“警报(alarming)”。
科罗拉多州诺斯格林市的艺术家杰米·贾德森(Jamie Judson)不知道她以前的LiveJournal帐户已被用俄语写的人接管,这是明显的“下架”诡计的一部分,直到《华尔街日报》通知了她。在2000年代,她使用在线LiveJournal日记撰写有关日本漫画的文章,几年前就放弃了它,直到几年前俄语文章才开始出现在她的页面上。这些帖子涉嫌与一名涉嫌与乌克兰敖德萨市的有组织犯罪活动有关的商人有关,这些帖子似乎被其他网站于2017年首次发布的内容剽窃(plagiarized)。日报曾尝试联系该商人,但并不成功。
故事继续……一个名为Aleksandr Lesnoy的人在2019年要求Google删除上述文章,并指向Judson女士的LiveJournal页面上的帖子。 Judson女士不会说俄语,在《华尔街日报》将这些帖子告知她后,发现她被拒登了帐户。Judson女士说:“显然我看不懂它(俄文)。” “如果我自己发现它,我甚至不知道这些帖子是关于什么的。”
在《华尔街日报》就有关Judson女士的问题联系LiveJournal之后,该平台恢复了对帐户的控制权,删除了俄语帖子,并向她发送了密码重置链接。
同时,《华尔街日报》发现,去年有人将乌克兰Mykolaiv调查研究中心的几篇文章作为删除目标,该中心是美国非营利组织全球调查新闻网络的附属机构。这些文章主要针对据称从金融腐败中获利的两个有政治联系的商人。该删除要求列出了一位名为Igor Danilov的人,他声称调查文章是他的LiveJournal帖子的副本。然而,一位真正名叫Igor Danilov的乌克兰记者说,他从来没有创建LiveJournal帖子或提交Google删除请求。
在《华尔街日报》联系了调查新闻中心的编辑奥列格·奥加诺夫(Oleg Oganov)之后,他向Google提出了版权反诉(counterclaim),从而恢复了链接。他说:“这非常不公平!我们努力揭露腐败和不公正现象,但是Google公司可以轻易取缔我们的文章。”
拥有LiveJournal的俄罗斯互联网搜索和媒体公司Rambler Group表示,直到《华尔街日报》提出调查结果之前,它一直不知道会有人滥用其平台来欺骗Google。
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政治学助理教授卡拉·达格特(Cara Daggett)是美国人中试图让Google删除文章的人。她说,在一个名为“校园改革”的网站(该网站记录了大学对自由主义的偏见)上,其中文章大量引用了她在2018年的论文中关于男性厌女症如何导致气候变化的内容,之后她本人就在网络上遭到了充满着愤怒、性别歧视的推文和电子邮件的轰炸。
她向Google提出了版权投诉,该投诉要求从搜索中删除“校园改革”剽窃她论文内容的文章。 Daggett女士说,她“向Google提出了要求,因为这种剽窃导致了对她的骚扰。”
而“校园改革(campus reform)”网站的总编辑卡博特·菲利普斯(Cabot Phillips)表示,该网站并不知道Google将该文章过去从谷歌搜索中删除。菲利普斯说,编辑本来是想知道原因的。而该被投诉的文章是《华尔街日报》调查之后,Google恢复的内容之一。菲利普斯说:“我知道Google可以决定将什么内容放到哪里。但是将自己视为信息传播中心并选择合适的信息发布,这是很危险的。”(文终)